“其实呢，我和她之间已经很久没有交流过了。就像是书上所说的缺乏沟通吧。”
大叔低着头，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木桌，发出了“啊哈哈”的干笑。然后，他的脸上失去所有的表情，双手支撑着下巴，以上看的姿势，如此叹息道。
“所以，我觉得我是个失败的父亲。创造了女儿，却没有尽应尽的责任。”
依旧重复着那句话，似乎一开始他就否定了自己。这一刻，那伟岸的身姿看起来衰老了许多。
有时候身体的成长并不代表着成熟，唯有心理连同思考一起。当对一切都感到疲惫时，身体便加速了老化，如同白了少年头一样。
“那，这是因为您妻子去世的缘故吗？”
对此，我仍旧直言不讳地提问道，身体正襟危坐。世间的悲欢离合有很多，我已经习惯去除多余的情感成分，去直接谋求结果。而且对于之前表露的同情，我也很抱歉。大叔点了点头，完全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这也算是一部分主要原因。但我想，应该是因为我们这样的人不配享有家庭的温暖吧。”
“什么意思？”
我疑惑地看着他，思索着几种可能性。
不配？这个字眼对我即熟悉又陌生。眼下，自己的一切用这个词应该十分妥当。
但是……我打量着眼前这个强悍的男人。他又是包含着怎样的灰色成分呢？
因为身世？还是自己犯下了罪过？
无论如何，关于这类理由，世间实在有太多，太多了。我根本数不完，也可能想不到。
“工作。”
“嗯？”
“大概是因为工作吧。我和我的妻子都从事着和普通人都不一样的工作。这，我不便细说……”
大叔抬头望向天花板，深深叹了一口气。逐渐深陷的眼窝将那份疲劳感表现了出来，而如同浑水一般的眼眸里却残留几分绝望的成分。
他微睁着眼，静静保持着呼吸。尽管如此，那愧疚的笑容，却从未消失。一副让任何人都想表现出同情的模样。
如此无力，如此极力勉强着自己，如此隐忍着一切。像是挣扎，像是下陷，在一道我不知道的沼泽中。
“哦哦。”
我找不出任何可以质疑和反问的机会，只能木然点点头。因为至始至终，这个男人都散发着不可拒绝的气压，里面更是夹杂着看透这世间一切的气息。这是个棘手的对象，也是个恐怖的对象。
尽管不时露出窘迫的表情，但他的心里一定至始至终都波澜不惊，从容不迫地应对着一切。
这个人……究竟从事着什么工作？警察么？
所以，我只能这么问着。
“然后呢？”
“然后……她就似乎变了很多。比如更加不爱说话了，面对我的时候。虽然我不知道她怎么和学校的人交流，但在家里，总是不声不响地待在房间里。我不在还好，她还会偷偷溜出来看一会儿电视……但是我一回来就……”
大叔苦笑着耸了耸肩，示意接下来的话不需要再说下去。感觉像是家庭的调解节目一样。
原来如此，是因为成长的环境，导致了双方的问题吗？那么，她扭曲的性格一定是因为在这种孤独的环境下产生的吧……
与我有点相似呢……那家伙。
但是，她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无论是怎样恶劣的环境，最终造成的最坏结果，一定有着一个决定性或是有重要影响的契机。例如，校园暴力之类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迷茫了，一瞬间失去方向。强压下莫名其妙的感情，继续问道。
“那她是在回避你么？”
“我想是的。毕竟我也没有太多时间陪过她，甚至是连妻子都守护不了。那孩子可能也就随着时间的增长，慢慢变得讨厌我了吧……”
大叔强颜欢笑，两手却紧张地合握在了一起。尽管他的内心很平稳，但此刻的反应却是真心实意的。
即便如此，但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自己〔质疑〕的权利。世界上存在真相，也存在着谎言，以及它们混杂在一起的话语。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副面具，而世间的正义与邪恶也是照看后者的比例程度来决定。
我们永远无法判断，眼前的家伙是否在说着慌。所以，我选择了一个策略。即诱导。
我强作镇定地继续说道。不知道是暖气的缘故，身体似乎开始发热起来。
“也是这个道理。但是……她也曾经说过有关您的，一些不好的话。”
但对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意料之外的情绪，只平淡地轻声说道。“这样么。”
下一秒，他几乎用叹息般地口吻，朝我苦笑道。
“全是对我的不满吧。我也知道…知道…不过，我想，这也不坏。”
说话时，他抚摸着后颈，视线悄然看向了别处。
不坏么……也许是因为一直对自己冷漠孩子其实也偷偷在注意这一件事而感到释怀吧。〔毕竟她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我。〕如此想到。
也是呢……如果以后有了女儿，我也会在不经意间向她的同学打听有关父亲的评价。嘛，儿子也就算了。
不过，现在有了妹妹的我，不需要去思考这些。因为只要有妹妹就好了，我的妹妹果然就是这么可爱。唉嘿☆
“但，我想那些话不是表达不满吧……”
我继续装出了为难的模样，其实心里的确有些恼火。犹豫的视线悄悄看着对方，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语般。
“有什么不妥的么？”
我苦笑了一下，将那份犹豫的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嗯……还是请您先回忆一下吧。毕竟，那种事，实在不好说出来。”
果然，大叔的脸上逐渐显露出几分困惑来，像是清醒过来一样，瞪大了双眼。这，正中我的下怀！
如果直接说出罪行的话，那么罪犯一定会立刻否定。但通过诱导的方式在对方的反应中寻找破绽的话……那可能就有几成机会。
戏精完全放弃！
我一面自信满满地紧盯着那张脸，一面悄悄期待着自己的理论如何得到验证。
空气中传来了一股咖啡独有的味道，那位美少女姗姗而来。明亮的灯光使人一暖，在这夜晚，它们如同森林中的萤火一般，孤独地摇曳着。
如同梦幻一般，她再次出现在我身边。用优雅姿势轻轻伫立着，然后俯下身去，面不改色地呈上两杯飘着白汽的热咖啡。
“两位的拿铁。”
那位少女如此说道。
声音还是依旧的冷漠，却不时让人感觉到一丝宁静。好像听见水滴低落到地面上的声音了，是春天么？
不对……现在还是冬天吧。
“……”
我呆呆注视着那樱色的嘴唇，脸色有些绯红。于是，我低下头赶忙说道。
“谢谢……”
但对方却没有在意自己。
抬起头时，她早已端着餐盘，悄然而去。
以熟练的动作加入糖和奶，我继续观察着对面的反应。
自从提出了那个疑问的断句后，他便没有再做出回复，甚至连突然出现的咖啡都没有去在意。只是，我的耳边开始慢慢出现了“不不……不……”的低吟。
出乎我的意料，对方没有得出我想要的结果。他看起来真的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完全不明白我话语里的含义。
“不……我还是想不出来。”
环抱着双臂的大叔颓丧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放弃了继续思考。接下来请公布答案吧……我仿佛感受到了那道试探性的眼神。
〔有什么就说吧。〕〔看来人老了，就没撤了。〕〔别在意，我不会怎么样。〕大叔的脸上浮现出如此的微笑。
“还是请大野同学告诉来我吧。我那位可爱的女儿到底说了什么。”
如同叹息般。
微弱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自嘲，仿佛内心里有什么破灭开来。
这样么……一瞬间，我有些失去先前的从容。大脑开始急迫寻找着对策。
果然还是放弃掉那没有必要的审判了……直接定罪吧。
我强行抬起头来正视着他，脸上却露出了犹豫不决的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直接表明出来，对方否定了怎么办？再者，他会如何否定？我很好奇，急切想要知道。
但真相什么的，实在是很难以面对。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见此，大叔有些忍俊不禁，瞥了我一眼，打趣地笑道。
“看起来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啊。难不成是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然后，他端起面前的那杯咖啡，在未加奶加糖的情况，小心地啜了几口。末了，他发出来“好暖和”的满足声。看起来就像是在故作镇定。
在这期间，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小声地说道。
“家暴。”
“什么？”
对方大概是没有听清，但可能听清，想再次确认。只见那端着咖啡的手停在了半空，大叔朝我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紧接着，他再次重复道。
“你在说什么？抱歉……我可能耳朵不太好。”
“嗯。”
算是装傻吗？那好吧……
来不及思考的我缓缓说道。
“真锅同学说，您对她多次进行了家暴……在喝酒之后。”
紧握着的双拳在两腿上微微发着抖，话哔后，我的头低了下去，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是石头吗？反正就是那种感觉吧。
但是，这还不够……
“家暴？我吗……”
大叔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如此低喃道，然后低下头去，陷入了沉思。
粗大的眉毛极力扭曲起来，像是在苦恼着什么。
算是认罪了吗？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怔怔看着他。牙轻咬着下唇，我低下头去，感觉有什么情感即将喷涌而出。
那是愤怒吗？还是难受呢？如同一只手紧抓着心口一样……一阵阵发疼。
我并非是对她表示同情，而是产生了某种共鸣。
于是，我抬起头，准备做下最后的审判。
“那个……”
“我知道了。所以，你看到了吧？”
还未开口，对方脸上的表情就松弛了下来。那个大叔看着我，脸上带着和缓的笑。
像是揭开某种真相一样，他放松似地叹了口气。
“呼……原来如此。”
“啊？”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反应。
就像是理论被推翻一样，答案超出了我的预想范围。也许是，轻易做出决定的缘故吧……
总之，即将要发作的自己立刻害羞得面红耳赤，对自己之前莫名激起的情绪，感到万分抱歉。
啊啊……好想去死……
“真是没想到……那孩子会给大野同学看那些东西。”
大叔看着我，脸上突然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用着悲凉的口吻，他如此说道。
“很难以接受吧……那些……为什么她会选择自我伤害呢？”
“自我伤害？”
预料之外的话语，使我愣住了。
我回忆着初次，以及唯一一次看见的画面，那些令人害怕的伤害。全是她自己的所谓吗？
真相的打击果然还是比预料的，要猛烈。
果然无法接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我完全说出话来。
几秒后，自己才想起了〔自残〕，这个行为。
“您……是说……真锅同学她，自己伤害自己吗？”
一直保持着理性的我，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道。
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了。
我们，只有那种方式啊……
“嗯。”
大叔轻轻点了点头，确认了这一信息。
“在她跑出去之后，我在那孩子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把小刀。上面……”
大叔没有再说去，而是沉默地端起了咖啡。然后一饮而尽。
怎么可能……我的瞳孔紧缩了一下，然后蜷缩着身子，陷入了沉默。
自我伤害……真是讽刺啊……
曾几时，我也像是发疯地用拳头去捶打着墙壁，直到擦破皮。不知道那算不算自我伤害。
只是，那感觉真的很舒服。
因为无处发泄，我只能用疼痛来选择忘记。所以，那也没有错吧……
我脑子回荡着一个短发女孩的身影。
她转过身子，对我如此说道。
〔为什么要去在意呢？〕
一瞬间，我的心里也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浑身无力。
呼……不知为何……
重新看向大叔的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不知为何的笑容。
啊……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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